烟筒山与抑郁症

出处:老师板报网 作者:后-知-青-人-生 字数:2000
  不知怎么,我总觉得自己要得抑郁症。心里总有一种无名的哀伤。要干吗?

  天大热着,但我总想一个人走出去。我心里似乎有一个特定的地方。是哪里?我又说不清。

  那天和妹妹两个人在外面吃饭,我脱口而出,“我想去烟筒山看看。”

  那是初中二年级,那是我什么都不好的一个时期。小学时,我学习好,也因此被老师同学宠着。文革中进中学,一个出身,让你忽然什么都不是了。我那时并不爱学习,语文更是差得不行。不听讲,也不认真做作业。某日,那个矮小且年老的女老师在课上读了我的作文,并大加赞赏。我从此认真上语文课了。

  那篇作文名《我的第二故乡》。我只记得我写的是烟筒山,具体写了什么一概想不起了。

  烟筒山是我父母人生最不顺的时候停留的地方。我六岁在那里住了不到一年,再去都21岁了。

  当年那列北京到吉林还是到长春的火车在烟筒山要停留一段时间,因为要在那里加水。那是一个小镇。属吉林省磐石县。在烟筒山下车后,从火车站稍转弯,便是一条直路。这是镇上的唯一一条大路,路很长,直通大山。

  无论是五岁还是二十岁我都不太懂父母在那里的艰难。可能是因为孤僻的性格,我从小就喜欢安静甚至荒凉的地方。我几乎是一到那清净的车站就喜欢上那里了。就在那条很长的直路上,没有一座楼房。路两旁都是低于路面土筑墙的很厚实的房子,多数屋顶上都覆盖着密密匝匝的草。挨挨挤挤,小门小户,一两个商店里面总是黑漆漆的。那样破败却让儿时的我非常动心。后来我走过许多地方,对人生有了一些感受后才明白:大漠无边,孤城落日那种单调呈现了一种神圣与壮美;而小门小户,挨挨挤挤却是亲亲热热的人间烟火,那是一种柔俗之美。我在长离别之后,正是这种亲柔与乡土的美浸润了我幼小的心田。

  烟筒山是名副其实的山。小镇被山包围着。青山四外,四季醒目。东北的山不像北京,那里更像南方的山。尽管春天来得迟些,却很快葱绿葳蕤,山里有的是好吃好玩的东西呢。

  我六岁去时,我父母还在二中教书。他们落泊在那里,我却把那里看作天堂仙境。学校的南边没有围墙,一条泉眼而成的小河,隔开学校与南边大片的水田。水田尽处是重叠的大山。学校的西北就紧邻着山。我五六岁正是无知无畏的年龄。最初是妈妈带我玩,教我这是野葱,那是野蒜,蕨菜要在阴历五月前,叶子卷卷的时候才好吃……后来就是我一个人拿个小南瓜那么大的小筐,去山上采野菜。那是我一个人的山,静得能听到小花小草的耳语。我也会和它们说说,我在北京的家,告诉它们外婆不久就会来接我。后来我想,我这么想念烟筒山,会不会当年说这些话时就有很多不舍呢?

  本来是外婆带着我和妹妹逃荒(三年自然灾害)去了那里。但妹妹水土不服,一去就病了,外婆只好扔下我带走她。外婆没走时,会带我们去学校南边的小河洗衣服。那天,外婆正洗着衣服,忽然站起来急步走到我身边。她是怕吓到我,没说话,在我腿上用力拉扯一条长长的黑虫子。我还是看到了,尖厉地哭嚎着。外婆没有农村生活的经验,看虫子向我腿里钻,急得用石片往下刮。后来还是有人路过,用水拍掉了虫子。我后来知道那是蚂蝗。小河近邻稻田,蚂蝗应该是从那里来的。我因此一生怕蚂蝗。中学拉练,后来插队,打死我,我也不下稻田。

  那是我在东北过的唯一一个冬天。好像整个冬天都在下雪。那年我的第二个妹妹刚一岁多,我们俩在同一所当地比较像样的幼儿园里。可能因为我是唯一说普通话的孩子,所有的演出,我都是主角。但我不喜欢幼儿园,更不喜欢演出。我愿意留在家里,或者到山上去玩。当年的二中有许多和我爸妈一样,因各种原因从大城市,甚至更高一级的学校来这里的老师。学校的教学质量如何我不知道,只记得他们有开不完的会。好在家离学校不远。爸妈吃过晚饭后,并没有对两个孩子的不舍,总是高高兴兴地走了。是我一个人,用力听着门外风雪的声音,害怕那声音掩盖了陌生人的脚步,还要关照一岁多的妹妹。那是我最想外婆的时候。有一天妹妹睡了。我忍不住锁了门去找爸妈。雪很深,我艰难地走去,好不容易来到学校。办公室里是热烈的声音。我不敢进去,又一个人回家了。那一晚的雪地在天光下那样洁净,而那个六岁的小小身影,在雪光中应该不渺小吧?我没哭,我从小就那样,遇到不好的事情,就幻想另一种特好的情境。我想着外婆就在对面急急地向我走来,她见到我时,一定会叨唠着怨我一个人跑出来。她会把我搂在怀里,会用温暖的手捂住我冻疼的脸……外婆就在对面,我也努力在雪地里拔着我的腿。外婆没有走到我身边呢,我到家了。总觉得我父母那一代人好怪呀。我后来有孩子了,单位一切务虚的会议我都会想办法逃跑,晚见儿子一会儿,我都会难受。可他们怎么会对开会有那么高的热情呢?更何况有些是能把他们整死的会呀?

  我是记忆很好的人,但我初中那篇作文到底写了什么,我又为什么把烟筒山称作我的第二故乡,我实在记不起了。只记得那个矮小的老年女老师说,这是这几年她读到的最好的作文。但我同学说,一点都不突出政治。那个小镇上有政治。我父母从那里被政治到更远的山里去教小学了。我的家也从二中附近搬到北大河附近。爸妈骑着两辆破得骑也艰难的自行车每天三十多里到学校去上课。我妈妈一个人几乎能兼所有的课。她是学生物的,所以画画不成问题,她大学时是校队的中锋,体育她也能教。至于算术语文更不是问题,她会背的古文比我多多了。她夜晚回家被狼追过,大雨时险些丧命雨中,但是我76年去看她时,她似乎过得很乐和呢。很任命么?而我到底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地方,我至今想不明白。

  单调的街道,一点雨雪就泥泞得不行,我们后来在北大河附近的家,门前路上永远有包括人粪在内的各种粪便在路上。许多人家破板皮围成的墙,里外都破烂着。但我就是怀念了。

  写此文时,我自我追究着,想写出这样的答案:我身上有太多国人的惰性,不愿意用勤奋创造富裕,还美其名曰“安贫乐道”。小镇上那份闲散与缓慢正合了我的脾性。

  另一件事我没有答案。我有抑郁症了吗?若有,和烟筒山有关系吗?五十多年前雪地上那个小娃,并没有为孤身前行而抑郁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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